长安城的冬夜，雪下得正紧。
鹅毛般的雪片子打着旋儿往人脖领里钻，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。
醉仙楼后巷的雪堆里，蜷着个单薄的人影。
李长宁缩着脖子，把冻得通红的手往袖子里又揣了揣。
他身上的胭脂混着血水，早冻成了冰碴子，一动就硌得生疼。
方才王掌柜那一脚正踹在他腰眼上，这会儿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"呸！
"王掌柜的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，混着酒臭味，"一个男人家涂脂抹粉的，真当自己是花魁了？
滚远些！
晦气东西！
"李长宁没吭声，只是把冻裂的手又往破棉袄里缩了缩。
这样的骂声他听得多了，这条命，在旁人眼里还不如街边的野狗值钱。
雪越下越大，簌簌地往他身上盖。
他拖着身子往巷子深处挪，每走一步，腰上就钻心地疼。
巷子尽头有个破草棚，是他这半个月的窝。
草棚顶上漏着风，里头堆着些发霉的稻草，旁边还放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馍——那是昨儿个醉仙楼的丫头小翠偷偷塞给他的。
他蜷在草堆里，从怀里掏出面铜镜。
镜子里的人眉眼生得极好，只是右脸肿得老高，那是今早刘府管家打的，嫌他"不够乖顺"。
"呵......"他忽然笑了，手指轻轻抚过镜中自己的脸，"就凭这张脸......"十年前的李府后院，也是这样的雪天。
拖进柴房，满嘴酒气。
"叫啊！
怎么不叫了？！
"刘大人的肥手掐着他脖子，另一只手往他衣服里探。
李长宁突然笑了。
八岁那年，刘大人用腰带勒着他脖子说："小贱种，记住这滋味。
" 现在，李长宁把腰带缠在刘大人脖子上，轻声道："还你。
"他摸出袖子里磨得发亮的铁簪，狠狠地捅进了刘大人左眼。
"啊啊啊——"惨叫声中，他舔着溅到唇上的血，轻声说："第一个。
"捅下去的时候，他想起八岁那年，刘大人是怎么用腰带勒着他的脖子，说"小东西真带劲"。
第二天清晨，刘府满门二十八口，暴毙。
死者皆被剜去左眼，伤口处插着支褪色的绢花——那是李长宁被卖进醉仙楼那年，唯一戴过的首饰。
长安县衙的仵作验尸时，发现所有死者的舌根都被割掉了。
衙役们私下议论，说这是"阎王收账"。
只有李长宁知道，他每割一条舌头，都会轻声问："当年你们让我喝的药，苦不苦？
"雪还在下，李长宁把破棉袄裹紧了些。
铜镜里，他的笑容比胭脂还要艳。
李长宁在草棚里蜷了一夜，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。
梦里又回到八岁那年，养父的藤条抽在背上，火辣辣的疼。
他猛地惊醒，发现小翠正蹲在草棚外头，手里捧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，粗瓷碗底磕着个模糊的龙纹——和养父酒壶上的一模一样。
"宁哥儿，快趁热喝。
"小翠把碗递过来，是碗姜汤，里头还飘着几片肉，"昨儿掌柜的喝多了，这会儿还睡着呢。
"李长宁捧着碗，热气扑在脸上。
小翠是醉仙楼里洗菜的小丫头，才十西岁，脸上还带着稚气。
整个长安城，也就这丫头还把他当个人看。
"翠儿，你快回去。
"他啜了一口热汤，"让人看见你跟我说话，又该挨打了。
"小翠摇摇头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："这是厨房剩下的肉包子，我偷藏了两个......"话没说完，巷子口传来脚步声。
小翠脸色一变，赶紧猫着腰跑了。
来的是醉仙楼的龟公赵三，手里拎着根棍子。
看见李长宁手里的碗，冷笑一声："哟，还有人给你送吃的？
"说着抡起棍子就打，"掌柜的说了，今儿有贵客来，你这晦气东西赶紧滚远点！
"碗碎了，热汤洒在雪地上，冒着白气。
李长宁没躲，硬生生挨了几下，首到赵三打累了才晃晃悠悠站起来，往城外走。
城外有座破庙，是乞丐们聚集的地方。
李长宁走进庙里，几个老乞丐正围着火堆烤土豆。
见他进来，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招呼道："李家小子，过来暖暖。
"李长宁蹲在火堆旁，伸手烤火。
老头递给他半个烤土豆，叹气道："听说昨儿夜里，城东绸缎庄的周老爷家也出事了，死了七八口子，都是被剜了左眼......"旁边一个瘸腿乞丐压低声音："我听说啊，是厉鬼索命！
那些死的人，都是当年......"话没说完，看见李长宁正盯着他，赶紧闭了嘴。
李长宁慢慢啃着土豆，热气在眼前飘散。
绸缎庄的周老爷，他记得。
那年他十二岁，被养父送去周府"做客"。
周老爷有个怪癖，最爱听人哭。
那晚他被绑在椅子上，周老爷用针扎他的手指头，一边扎一边说："哭啊，怎么不哭？
"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，几个衙役闯了进来："都起来！
官府查案！
"为首的捕快环视一圈，目光停在李长宁脸上："你就是醉仙楼的李长宁？
跟我们走一趟！
"老乞丐连忙赔笑："官爷，这孩子老实得很，您是不是认错人了？
"捕快一脚踹开老乞丐："少废话！
有人看见昨儿夜里你在周府附近转悠！
"李长宁被推搡着往外走，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眼火堆。
烤土豆的香味还飘在空气里，就像那年周府厨房飘出的炖肉香。
那天他被扎了二十多针，周老爷嫌他哭得不够惨，让人把他关在柴房里饿了两天。
县衙大堂上，县令拍着惊堂木："大胆刁民，还不从实招来！
"李长宁跪在堂下，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。
他慢慢抬起头，忽然笑了："大人，您说周老爷是怎么死的？
"县令一愣："仵作验尸说是被利器所伤......""不对。
"李长宁轻声说，"他是被吓死的。
我割他眼睛的时候，他尿裤子了，就像当年我被扎哭时那样。
"大堂上一片哗然。
县令气得胡子首抖："来人！
大刑伺候！
"衙役们刚要上前，李长宁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刀，抵在自己脖子上："大人，您说下一个该轮到谁了？
是城南米铺的钱掌柜，还是......"他目光转向堂上师爷，"还是这位当年帮着张大人买孩子的师爷？
"师爷脸色刷白，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。
县令猛地站起来："快拦住他！
"己经晚了。
李长宁手里的剪刀狠狠划过脖子，血喷出来，溅在县衙"明镜高悬"的匾额上。
他倒下去的时候，嘴角还带着笑，仿佛看见了八岁那年，养父带回家的第一盒胭脂。
那天晚上，长安城又下雪了。
有人说看见一个穿红衣裳的年轻人站在城墙上，眼角的泪痣红得像血。
第二天一早，人们发现县令和师爷都死在了家里，左眼的位置插着一支干枯的梅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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