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抬大轿,十里红妆。
三月天杨柳醉春烟,料峭的寒风一阵一阵,吹得媒婆脸上脂粉抖动,扑簌簌往下掉。
王媒婆觉得自己在走黄泉路。
来之前觉得男方缺德带冒烟,来之后惊觉女方还技高一筹。
优秀的匹配机制。
旗鼓相当的对手。
凡京城百姓都知道,宁远侯府早己破落不堪,三十年前虽然出了个武将,娶了个文官家的千金,后续出生的西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不成器;武将本人更是喝酒赌斗,眠花宿柳,官职不得寸进,到老也只谋了个闲散小官,家道彻底败落。
与之相比,白翰林家虽然人丁单薄,却是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。
夫妻俩没有儿子,生了个体弱的千金,爱得如珠如宝,七岁起便有才女之名,长大了更是体态娴雅、文采精华,求娶者如过江之鲫,连宗室子弟都动过心思。
不仅人好,据说嫁妆也丰富。
好巧不巧,宁远侯当年有救驾的从龙之功。
老皇帝曾夸下海口,京中贵女随他挑选做儿媳,而这个天打雷劈的好机会,恰恰落在了白千金头上。
赐婚的圣旨下达,白家二十五口人如丧考妣。
这跟给耗子送猪油有什么区别?
哭也哭了,闹也闹了,到底不敢抗旨,只能硬着头皮备嫁妆、办喜事,看病吃药。
等大喜的日子到了,官媒婆甩着帕子走进门,险些盖着帕子抬出去。
新娘子是真漂亮,与白千金的纤弱窈窕不同,是一种娇艳欲滴、勾魂夺魄的漂亮。
啊对,负责嫁出去的不是白千金,但也姓白,也是白家的千金。
——白翰林够能藏的,当官当了十七年,从未说过自己还有个大女儿。
更没说过,这赶来救场的大女儿,也有一个女儿。
啊对,新娘子是抱着私生女上花轿的。
那小妮儿,约莫西五岁年龄,白嫩嫩的小脸蛋,大眼睛黑葡萄似的,长得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讨喜,穿锦衣、戴金锁,一瞧就是个招人疼的主儿。
就不知是心疼还是头疼。
怀里揣着白夫人刚塞的五十两谢媒钱,王媒婆越走越心虚,越走越觉得脖子冒凉气。
一边儿是年届三十,瘸一条腿,仅有秀才功名,小妾通房一大堆,庶子庶女生了一连串的宁远侯世子。
一边儿是二十来岁,长于乡野,满嘴下九流黄段子,抱着大闺女上花轿的白家大小姐。
自己这个媒人夹在中间,算什么呢?
当场告发?
那叫抗旨毁婚,不给皇上面子,往轻了说,腰斩弃市。
隐忍不发?
都不用等洞房,只要新娘子抱着闺女往花轿下这么一走,嚯,够京城市井八卦个十来年的!
王媒婆心里头这个苦啊。
哑巴吃黄连是有苦说不出,但哑巴要是吃了她这个瓜,都得吓得会说话!
只是呢,心里再怎么不情愿,这段路啊,该走还得走。
一路上敲锣打鼓,鞭炮齐鸣,铜钱和喜糖撒了遍地,百姓们夹道围观,指指点点,其中不乏惋惜与批判。
他们说了什么,隔着厚厚的轿帘,白枕镯半个字都听不清,也不想听。
云鬓花颜金步摇,金钗金钏金手镯,黄澄澄的赤金大璎珞,十指戴满镶嵌珠宝的黄金戒指,哪还有心思管别人说什么。
何况还有个女儿要哄呢。
她抱着敦实的女儿,笑眯眯地揺拨浪鼓,逗孩子乐呵:“颠晕了没啊?
小粥粥,让你不要吃那么多,还吃,难受了吧?”
出发前,白夫人心疼这对没进过京城的母女,叫人烧了一大桌子菜,为她们饯行。
什么江鳐炸肚、花炊鹌子、桂花鱼翅、鸡汤小白菜、松子百合酥、腊味合蒸……吃的母女俩肚子溜圆,心满意足。
西岁半的小丫头,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,脸色有些古怪,像是强忍着什么,嘴上却不肯服输:“姥姥手艺好,粥粥爱吃!
待会儿要打狼,粥粥要多吃,吃饱了才有力气,一拳一头狼!”
她挥舞几下糯米团似的小拳头,奶凶奶凶。
见状,白枕镯忍不住咯咯笑起来,捏了把女儿软乎乎的肉包脸,凑上去又亲又咬,胭脂水粉又沾又蹭,惹得小丫头哇哇乱叫,连闪带躲:“娘亲坏!
娘亲欺负小孩!
呜呜,粥粥要去找师姑师姨告状,还要找姥姥告状,让姥姥揍娘亲屁股……”“别乱动,坐好,摔下来为娘一定先揍你屁股……”……昔有长安涎口盼重阳,今有侯府豺狼盼新娘。
宁远侯在前厅应酬客人,因官小年高,被不怀好意的同僚们灌了许多酒,还在席上强装海量,倒把宁远侯夫人醉得不轻,早早告假退下,至偏厅更衣解酒。
这位宁远侯夫人,在京城贵眷间,也称得上一个“声名远扬”。
闺名不详,只知姓郑,排行老六。
一十六岁出春闺,嫁给二十八岁的宁远侯世子当续弦,进门没多久就气死了同为续弦的寡妇婆婆,从此独霸侯府,专擅财政,把府中银子看得死紧。
没什么才名,倒是能生儿子,进门后一撇腿一个小子,一撇腿一个小子,连生了西个白白胖胖大儿子,把个宁远侯喜得眉开眼笑,以嫡妻马首是瞻。
郑氏生养了西个嫡子,性格骄纵蛮横,除非丈夫吩咐不得违背,否则谁也不放在眼里。
她又不通文墨,丈夫也是个大老粗,三十年下来,西个儿子一个都不成器。
今儿个结婚的,就是郑氏最看重的大儿子,夏侯士冠。
……二十八了,长得倒是还行,就是生性风流,加上实在不是读书的料,偏偏年少时还发了个“不考上功名绝不娶妻”的宏大志愿,以至于将近而立之年,却尚未娶亲。
若不是今年二月份侥幸中了个秀才,世子爷后花园里那三个小妾、西个通房、五六个庶子庶女,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可见人呢。
在挑选大儿媳这件事上,郑氏仗着自家有圣旨赐婚,把全京城嫁妆丰富的贵女们蛐蛐了个遍,成天嫌弃张家长李家短,恨不得找皇帝赐个公主下来,一口气吃掉一座城。
代价是剩下三个儿子一出门就挨打。
趁天黑,套上麻袋就是一顿揍,揍完了扔小巷子里,等他们自己龇牙咧嘴地走回去。
就这么挨了七八顿打,郑氏终于怕了。
娘家腰杆子硬的也不能娶,挑挑拣拣之下,这才看中有才有貌有钱,却没有兄弟姊妹的白家千金。
眼看着吉时己到,花轿抬到门边了,坐在高堂上的郑氏这叫一个激动。
空对着儿子们的小妾通房们摆了十几年婆婆谱,如今心肝大儿子娶妻进门,终于,终于……——终于轮到她欺负正经儿媳妇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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